过了午，密密织紧的云雨稍稍散开了些，日头也趁机渐探了出来。朱雀街上的石板虽然仍漉漉地蜿蜒着水渍，城中按捺不下的商贩行者却已然贸贸然现身在大街小巷中了。眼看着开市不久，东市尽头那个不起眼的面食摊子便不疾不徐地冒出了炊烟，原来是年逾不惑的掌柜支楞起那口祖传的大锅，咕噜噜的又煮起水来。来往行客中，不时便有让那混合了葱油香味的蒸汽勾来歇脚的，来上一碗新出锅的上好阳春面，再浇一勺烧得滚热的猪油，仿佛连日来蒸腾不散的倒春湿寒也给驱走了。
“店家，快快来两碗面，油盐搁上一半就好——”这厢狄仁杰一边拉着元芳，半拖半拽的将那人按在角落的空坐上，一边四下查探着周围人等，见无人注意这边，也不待回答王公子眼里明显的疑惑，便急急唤了店家。
“狄仁杰，你这神叨叨避开梦瑶他们就为了拉我来吃碗阳春面？一个大男人怎么落得和梦瑶那个小姑娘家一样情态？”王元芳毕竟大家公子，平素里什么玉盘珍馐都也是早看腻了的，早些时候让梦瑶撺掇着来长安市上带她们见见市面，一行人等车也未驾冒着雨便上了街，衣角鬓边尽是淋漓水汽，这回好不容易放晴了，又一个不注意给狄仁杰拖着拐了九曲十八弯，本以为是有什么要案人命的线索，却不想那人居然又绕回了集市上，在这个不起眼的面摊前停住了脚，一时不由笑叹他孩子气。
“王兄，王公子——你且安坐片刻嘛，这大雨的天里让母老虎拖着乱逛了一早上，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湿了一样，你就不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歇歇耳根子？何况这里还有堪比并州的阳春面，我可是连二宝都没告诉，只带了你一个人来哟！”狄仁杰安置好雨具，一转身正撞见王元芳的鬓角让檐下积水滴落了一小片，鸦青的发色更显出些闪烁的光泽。狄仁杰难得愣了片刻神，竟然下意识地抬手替他拂了去，只等指掌间的濡湿都让滚烫的心思蒸干了，才惊觉自己的唐突。只因动作轻巧而熟稔，似乎在脑海里演练过了一千次，元芳还没来得及拒绝，那一点点温热的触感便消散在四处弥漫的水汽中了。
“两位公子，面来了，您二位慢用——”帮厨的伙计手脚倒是麻利，才一会便端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条上来，倒是无形中消弭二人片刻的尴尬，毕竟，纵使相识之初便有同榻而眠，一路游历又兼同心相知死生相随，王元芳算是早已习惯了狄仁杰偶尔玩笑间无伤大雅的市井气，但凭着狄仁杰方才那一下，两个人胸腔里都有了一瞬间的悸动，只觉得不像兄弟挚友间的玩闹，倒是有些对镜梳妆的儿女闺情意味。
“你——”
“我——”
“快吃面吧，一下凉了你又该嫌腻。”狄仁杰只是劝，自己却不见动筷。
“本打算待你我到了并州，让你尝尝那家我从小吃到大的面摊，却不想陛下性子也是急，我等这一时半刻的就回来长安了。还好偶遇这铺子，一问之下摊主居然是同乡，当时就想着，‘也罢，且看看这生养了王公子的水土料理我狄某的家乡菜又是如何’——”眼看着宫廷御膳也不过浅尝辄止的王公子仿佛饿了三天一样埋头吃面，狄仁杰更加收敛了玩笑的神色，低低道出了一番缘故私心。
“所以，这长安的水土，在你狄公子眼里，到底如何？”王元芳感到一道深深的目光注视着他，里头似乎有些重的无法回应的东西，于是只好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假作认真吃面。
“长安的水土自然好，然而却好不过——”看他吃的急，似乎脸也快埋进那粗瓷海碗里了，狄仁杰不由得失笑，随手掏出袖中的锦帕，一面故意放慢了语速。
“好啊——狄！小！虎！趁着我和婉清姐姐不注意，居然和大公鸡溜走吃东西，我看你是——”这一方狄仁杰话音未落，街角处怒气冲冲的少女便在众人诧异惊惧的目光中轻车熟路的拧上了他的耳朵。
那一年，他们还都年少。而那个言犹未尽的好不过，却再没人有机会提起过。
